“啊,你,难道你也有过夭折的儿女吗?”
世界上颇有些人,象他一样的和善,耐性,一辈子心头藏着隐痛,嘴角上挂着温柔而又苦闷的笑容;为了心高气傲,为了瞧不起世俗,或许也为了报复,至死不让人家猜到谜底,只把上帝当作心腹,向上帝求安慰。姚第是跟老医生同样到纳摩来终老的,在镇上只和两个人来往:一个是对教区的居民有求必应的本堂神甫,一个是晚上九点就睡觉的包当丢埃太太。姚第临了也支持不住,只能提早上床,虽则到了床上翻来覆去,睡不着觉。因为这缘故,一朝遇到一个见过同样人物,讲同样语言,可以交换思想而且睡得迟的人,对于医生和上尉都是运气。姚第,夏伯龙,米诺莱,三个人第一次消磨了一个黄昏,都觉得愉快之极,从此一到晚上九点,小于絮尔睡了觉,老人空闲了,军人和教士就来坐到半夜或一点。
不久这三重奏变成四重奏。治安法官心中一动,感觉到那一类晚会的乐趣,也来想法亲近医生了。他阅世很深,凡是教士,医生,军人,靠超度灵魂、治疗疾病、教育青年、培养成功的那种宽容,那些知识,那些见闻,那种机智,那种谈笑风生的才具,法官是靠办案子得来的。篷葛朗担任纳摩治安法官以前,在墨仑做过十年诉讼代理人,还亲自出庭辩护;因为没有律师的地方,诉讼代理人照例是兼带辩护的。他四十五岁上死了太太,觉得自己还精力充沛,闲着无聊;恰好纳摩的治安法官在医生搬来的前几个月出缺了,便去申请这个职位。司法部长能找到一些办案子的老手,尤其是家道小康的人,充任这一级很重要的司法官,总是很高兴的。篷葛朗尽着一千五百法郎薪水在纳摩过着简单的生活,把原有的积蓄花在儿子身上;儿子在巴黎念法律,同时在有名的诉讼代理人但尔维手下实习。篷葛朗老头颇象一个退休的师长:脸色的苍白不是天生的,而是事务的繁忙,人生的失意,厌弃世情的心理留下的烙印;皱痕之多是由于思索,也由于常常皱眉蹙额所致,这原是一般不便畅所欲言的人惯有的表情。但他往往笑容可掏:凡是一忽儿无所不信,一忽儿无所不疑,无论看到什么、听到什么、都不以为奇,把为了利害关系而变得深不可测的心思看到雪亮的人,都有这副笑容。不是白而是褪色的头发,波浪似的紧贴在头上;脑门的长相一望而知是个聪明人,黄黄的皮色跟稀少的细头发很调和。又窄又短的脸盘,加上又短又尖的鼻子,使他的相貌格外象狐狸。唾沫从他那张和健谈的人一样阔大的嘴里喷出来,往四下里乱飞,古鄙挖苦他说:“听他的话,非撑把伞不可;”又说:“他念判决书就跟下雨一样。”他戴着眼镜的时候,目光好象很狡猾;不戴的时候,一双近视眼呆呆的毫无生气。虽然性情快活,兴致极好,但他举动之间过于流露出自命不凡的气概。一双手几乎老插在裤袋里,只有为了扶正眼镜才抽出来,而那一下的手势又有似乎嘲弄的意味,表示要来一句妙语了,或是说出驳倒众人的论据了。他的一举一动,多言多语,无心的卖弄,都显出他是内地的诉讼代理人出身;但这些小小的缺点只是表面的,而且是有补偿的,因为他靠着后天的修养,人很随和,那在严格的道学家说来,是优秀人士应有的度量。固然,他神气有点象狐狸,事实上大家也认为他非常狡猾而不至于不老实。但一般有先见之明而不受哄骗的人,不是都被称为狡猾的吗?这位法官喜欢打韦斯脱,那是上尉与医生都能玩,而神甫很快就学会的牌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