欧也妮看到信在这里中断,便想:“他一定是疲倦极了,才没有写完。”
她替他找辩护的理由!当然,这封信的冷淡无情,教这个无邪的姑娘怎么猜得透?在虔诚的气氛中长大的少女,天真,纯洁,一朝踏入了迷人的爱情世界,便觉得一切都是爱情了。她们徜徉于天国的光明中,而这光明是她们的心灵放射的,光辉所布,又照耀到她们的爱人。她们把胸中如火如荼的热情点染爱人,把自己崇高的思想当作他们的。女人的错误,差不多老是因为相信善,或是相信真。“我亲爱的阿纳德,我最亲爱的”这些字眼,传到欧也妮心中竟是爱情的最美的语言,把她听得飘飘然,好像童年听到大风琴上再三奏着“来啊,咱们来崇拜上帝”这几个庄严的音符,觉得万分悦耳一样。并且查理眼中还噙着泪水,更显出他的心地高尚,而心地高尚是最容易使少女着迷的。
她又怎么知道查理这样的爱父亲,这样真诚的哭他,并非出于什么了不得的至情至性,而是因为做父亲的实在太好的缘故。在巴黎,一般做儿女的,对父母多少全有些可怕的打算,或者看到了巴黎生活的繁华,有些欲望有些计划老是因父母在堂而无法实现,觉得苦闷。琪奥默·葛朗台夫妇却对儿子永远百依百顺,让他穷奢极侈的享尽富贵,所以查理才不至于对父母想到那些可怕的念头。父亲不惜为了儿子挥金如土,终于在儿子心中培养起一点纯粹的孝心。然而查理究竟是一个巴黎青年,当地的风气与阿纳德的陶养,把他训练得对什么都得计算一下;表面上年轻,他实际已经是一个深于世故的老人。他受到巴黎社会的可怕的教育,眼见一个夜晚在思想上说话上所犯的罪,可能比重罪法庭所惩罚的还要多;信口雌黄,把最伟大的思想诋毁无余,而美其名曰妙语高论;风气所播,竟以目光准确为强者之道;所谓目光准确,乃是全无信念,既不信情感,也不信人物,也不信事实,而从事于假造事实。在这个社会里,要目光准确就得每天早上把朋友的钱袋掂过斤两,对任何事情都得像政客一般不动感情;眼前对什么都不能钦佩赞美,既不可赞美艺术品,也不可赞美高尚的行为;对什么事都应当把个人的利益看作高于一切。那位贵族太太,美丽的阿纳德,在疯疯癫癫调情卖俏之后,教查理一本正经的思索了:她把香喷喷的手摩着他的头发,跟他讨论他的前程;一边替他重做发卷,一边教他为人生打算。她把他变成女性化而又实际化。那是从两方面使他腐化,可是使他腐化的手段,做得高雅巧妙,不同凡俗。